王帅|有个人在他乡,但他从来没回来
前几天连续几次梦到妈妈,她有些生气,给我做了一些交代,一件一件的,很具体。我跟我姐姐说,妈妈埋怨我了,她很少这样。
姐姐就去安排了。但我心里终究放不下,好像有些事情不自己做,就不踏实,而且这些事说好让我去做。我就决定开车回去。
车到淮安,天慢慢黑下来。接着就是大雨如注,看不清路。这雨下了一千公里。可我终归有心事,竟不关心窗外的雨了。
雨从前一天下午下到第二天早晨,又持续了一个上午。我站在家里的门楼下,看到风也开始来了,雨水东倒西歪,像朦朦转蓬一样的我的心思。
我摘了一片银杏的叶子,她碧绿厚重。我亲了一下她的味道,凉凉的。我一直拿着她,看雨水中银杏的果子,她们的色泽在霜白中泛起微黄了。
对面是爸爸种的扁豆,扁豆花的紫色,是很好看的颜色。一架秋风扁豆花,秋天了。很多秋天的傍晚,月牙早早地浮在天上,下面是紫色的扁豆花,这个时候的秋天,是辽远而带些清愁的。是寂寞辽远在眼前的清愁。
秋风秋雨愁煞人,不是这个感觉。
这时候挤过来一个人,对我说:叔,你回来了啊。
他是大老陈。
他比我大一轮左右的年纪,我比他大的是辈分。小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玩。我俩一点都不陌生。那天正好是我五十岁生日。
他的装束还跟过去一样,一层一层的,能穿的都穿上了。只是这次多了一顶鲜红的贝雷帽,帽子有些破碎,帽檐歪斜着,隐约看得出某某实验小学的字样。
我说:你下这么大的雨,跑来跑去干什么?
他说有一些事情没做完,想去看看庄稼。看你在这里,就来躲一下雨。
我递给他一支烟,点上。第一次没点着,就又去点。他推开我的手,自己掏出一个打火机点上,顺手把香烟的过滤嘴扯掉了,抽了两口,把烟扔到脚下流过的雨水里。
你的烟不好抽。他确定地跟我说。我说我的烟确实太淡了,学他一样,我把自己的烟也扔到雨水里。
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找自己的香烟,摸索了一阵,终于没有找到。就开始跟我聊天。
你们离这里多少里?我说:1500公里。我停顿了一下,纠正了。是2400里。
他继续说,你们那里也种谷吗?我说他们南方种水稻,高粱也不种,但是玉米和地瓜是有的。有时候南方的水稻每年收好几次,不好吃。
不种谷,难道每天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吗?你还是得吃粮食才行。他明显不想我在外面吃苦。
他说:你要多回来吃。你还记得那人的哥哥吗?很早很早就去香港了,可是他从来不回来。你说家里也不是没有住的地方,天天在外面,就是不回来,从来没回来。家里没吃的吗,没住的吗。
我有些脸红。说:我回来的也比较少。
他说你还行的,你每次回来我都能碰到你。
我说确实这样,我每次回来都看见你推着车子或者挑着水桶的,你不累吗?
他笑了一下:你说笑话,这么点活怎么会累呢。雨越下越大了竟然。
他明显有些着急,问我几点了?我说11点15分。他更着急了。恨了几句天气,说:我们还是要靠雨啊,没有雨,吃什么。
但雨越来越大了。他也终于下定决心,说:叔,你在这里抽烟吧,我要去看我的庄稼了。
我说这么大的雨,你穿这些不行的。我把我爸爸屋檐下的草帽递给他。他说:有这个就行了。自顾自的走了。
那天的风还是很大的。他走出去不久,草帽就被风刮掉了。我远远看着他,看他回头看了一眼草帽,有点想捡起来,但是想想麻烦就算了,依然自顾自的走开了。
好像整个世界这么大,雨水冰凉和横斜里来的风,都在他的感知之外,这一切对他都毫无干扰。而我那个时候,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心事,一直看着他转过河套,不见了为止。
我爸爸问我刚才跟谁在外面说话。我说大老陈。我说我跟他说话感觉自己在跟自己说话一样。
我爸爸说:他就是爱说话,爱跟我聊天,有时候天还没亮,他就在我们门口喊我,九爷,你说今天会不会放电影,要不要今天去赶集。
我爸爸继续说:我们这里的山上的木头,差不多能收拾的,都被他收拾回来了,每天都在锯木头,垒自己的柴草垛,全村的柴草都没他一个人多。过几天就会去买新锯子,也不知道买了多少锯子了。
为什么啊?
爸爸有点叹气,说:还是因为小时候脑子的问题,锯着锯着,就找不到自己的锯子了。
我说:那,那个香港人我怎么不知道。
我爸爸说:村里就没有这么一个人。
第二天早晨,就是中元节。我按照妈妈的嘱咐,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。
我看了一眼摆灵牌的桌子,四十年来,这张桌子从一个灵牌,到满满半桌子的灵牌。
以前的灵牌是用红纸糊的,有时候我每隔几年还要重新写一遍。现在被爸爸换成木质的了,擦拭得都很干净。这里有我爸爸的父母,众多的兄弟,他的爱人。
他们相聚一生,期间各自变故流散,今天又聚在这里,显得亲密,健康,心情开朗,永不分离。
这一霎那,我看到了自己。
我拉住他问我:哎,王某人,你回来的路上,是不是有此身如寄的感觉啊,总想着有一天,战士战死沙场,浪子回到故乡。
王某人答:我没有自己的沙场,只有自己的故乡。还有一个人在香港,但他从来没回来。
可是,爸爸说了,这个人不存在,你这么快就忘了吗。这世界上哪里有不想回家的人呢。
王帅
芸廷艺术空间发起人
长期互联网从业者